第十二章
回到车上我一句话都没说。按照原定计划,官夏和妙风翼要太阳落山后才能回来,因为表白的背景就是缓缓下沉的红色夕阳。夕阳给人时光易逝的伤感,勾起人心底的脆弱,没人会拒绝到手的幸福。
天棋和孙良月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车内充斥着烤肉的胡椒味和糖果的甜腻。两人小声讨论着新买来的礼品,一会儿发出两声惊喜的轻叫。
我和朝悯坐在第二排,各占着座位两边,谁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官夏和妙风翼两人一前一后回来了。官夏两手提着自己的编织袋,妙风翼则两手插在裤兜里。两个人都是偏白的肤色,黯淡下去的霞光照得他们脸庞有些清冷寥落。
官夏不像先前一样兴致冲冲,安静的坐进车里,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妙风翼没有上车,在外边站着。朝悯下去走到他的旁边。司机先生现在还不见人影呢,起码得等他回来我们才能走。
我试着小心问道:“怎么了,不高兴吗?”
官夏抓着我的手,举起来摇了摇,表示没有。
“那怎么了?吓到了?”我又试着问。
她举起我的手往下按了按。感情是把我的手当成语言翻译机了。
“你到底怎么了?”
她再不说话我就要抓狂了。这时候本就需要找个人说话,我也憋了满肚子气。可惜松宫叶不在,没法找人当出气筒——好吧,这么说确实不大地道,但有些人真的很适合出气。
“妙风翼向我表白。”官夏用低哑的声音说道,眼睛望着窗外,比我还要没精打采。
“那你应该高兴嘛。”我说,“你不是早就喜欢他?”
“是吗?”她反问。
“是吗!”我像个点燃的炮筒,大嗓门道,“你自己说你喜欢他,现在人家向你告白了居然又问是吗。我说你的脑袋是不是糊上芥末了,怎么还会死机?难道妙风翼向你表白你没答应?”
官夏摇了摇头,这会用得是她自己的头。
“你真的拒绝了?”我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邪魅起来。
“我说需要考虑考虑,这会脑袋不够清醒,不能马上答复。”
我推她坐直了身体,直视着她的眼睛。
“官夏,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你真的不喜欢妙风翼?那么先前有他陪着又为什么那么开心?”
官夏望向窗外说:“不是不喜欢,也许是不够喜欢。如果我能像和寅这样一心一意、坚定不移的喜欢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弄得现在这样精疲力尽。有时候我很讨厌爸爸妈妈,有时候又觉得他们可怜。他们离婚,我想说那是你们自己是事不用通知我。可是有时候又想求他们不要分开。我根本不是坚强的人,所以必须在确定的环境中才能生存下来。对妙风翼也一样,我不能在思绪摇摆不定的情况下答应他,这样对他不公平,对我自己更是一种伤害。白天我表现得太开心了,对不起。”
官夏抱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这么小心翼翼不会很累吗?也许勇敢的尝试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幸福呢?”
官夏说:“我不需要,也不相信。”
最后一丝绯红色晚霞飘摇着熄灭,天边沉入了完全的黑暗。近处一排路灯亮了起来,稍远些的接二连三亮起。莹莹的灯光洒下一片苍白的世界,仿佛与白天交错了位置,现出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司机先生回到车上已经七点多,我们一车人饿着肚子,对他怒目而视。妙风翼试着打圆场,“大家忍耐一点,白叔一向恪职守时的,今天一定是遇到了意外状况。”
孙良月说:“赌博也算意外状况吗?把我们仍在这儿这么久,不知道他赢了多少钱。”
天棋道:“月姐姐别乱猜啦,白叔叔常年住在山上,不可能赌博的。”
诚然我们都很相信她,但是山下鱼龙混杂,确实能轻易找到许多赌场。
司机先生坐上驾驶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皮夹,扔到我的手上。我只来得及惊呼一声,认出那正是被盗的钱夹。快速打开查看,里面一件东西都没少。
“你怎么找回来的?”不禁对他万分感激。
“从他推你开始我就注意到了。后来一路跟着他,找到他的老巢。他们是一个盗窃团伙,于是我顺便端了他们的贼窝。”
司机先生说得简略,省去了所有惊心动魄的过程,不过还是引起我们的敬佩。他顺手抽出一根烟,想起车里坐了一车未成年,于是又把烟塞了回去。孙良月快速拿出小本本做笔记,“你是一个人撂倒他们的?”
天棋抢先道:“当然了,还用问。”
司机先生笑了笑,说:“为了一网打尽,我报了警。一个人的话只怕收拾不干净。”
他还挺能吹,怎么不说害怕自己被收拾?
官夏捏着我的钱夹在手里查看,“这不是我亲手编给和寅的吗?现在还保留着。就因为是我送的所以不想被偷去?”她感动的满眼泪花。
“是、是啊。”我咧嘴笑着承认。怕她看见里面的东西,巧妙的把钱夹拿过来,塞进衣服口袋里。官夏却抱住了我不肯撒手,说什么咱俩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朝悯转过头来看着我,表情若有所思。
晚上到家虽然已经很晚,大家还是举行了一场庆功宴。食物本就丰富,杨阿姨又从山下带回来许多。并且难得的开了啤酒。至于庆祝什么,暂时没有确定下来,只要拥有庆祝的心情就够了,名义并不重要。
第二天大家起来的都很晚。我捧着头走下楼,又干渴又难受。厨房水桶里放着几十只活蟹,用网盖住,蟹们不满地爬来爬去。餐桌上杯盘狼藉,还未来得及收拾。这么说杨阿姨还在睡觉,那么是谁开的门呢?
厨房门掀开一道缝,清晨的光线透过门缝照射进来。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神奇,两个毫不相关的东西,会因为某个看似毫无说服力的理由联系在一起。我走出厨房,手里端着一杯水,向三楼群美夫人的房间走去。
毫无疑问,门是关着的。推开后,里面如往常一样宁静。
我静静打量这犹如时光凝固的角落,像第一次来到一样。
窗帘是挽起的,玻璃擦得洁净明亮。书柜上码的整整齐齐,床铺大概有多年没有打开来过。墙上的十二件旗袍,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从深红到浅蓝流转不止的颜色,仿佛用时间度上了一层光辉。
如果不是那股烟味,我大概会一直看下去。当然并不是说看得呆住不动了,那烟味是很淡的,是司机白先生身上特有的味道。
他无声的走进房间,动作轻得像一片影子。
抽屉被打开,书柜上方的书翻开了。梳妆台发出轻微的响碰,又像犯了罪似的立即消失。他的身影在房间里移动,走近阳台的时候,我丝毫不怀疑他会一把将我推下去。
前后只有三分钟时间,似乎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接着往外走去。
我恰在此时出现。
“恐怕你不能走,司机先生。”我还是不习惯对一个陌生人用尊称。
他的背影定住,转过来看着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墨脸色一派平静,做好了不予回答的准备。
“如果我现在大喊一声的话,你说会有多少人被吵醒,然后跑上来看呢?”
他没有被我的威吓镇住,咧起半边嘴唇笑了笑。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肃了脸色说道。
他终于启动尊口,“和寅小姐,有时候你的精力真是过于旺盛,而且习惯穷追不舍。现在大家都在睡觉,就你一个人醒过来,还跑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一定会被你吵醒,或者,你怎么敢肯定你叫得出来。”
某种不祥的预感降临,我大惊失色,“你在昨天的饭里下了药?”
他笑得更加阴险,灰白的脸色像生长着某种菌类的泥土。
“你这个混蛋。”我往后退了一步。
“骂人之前先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他逼近我。
“你到底是谁。”
“帮你抢回包的人。”
“你这种人也懂得做好事?只怕是为了别的阴险目的。”
突然的哈哈大笑打断了我的话,司机先生举起双手,样子像是准备投降。他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这么容易被吓到。好了我不开玩笑了,你想知道我拿的是什么,可以给你。反正这玩意对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对于你,有没有意义就看你怎么用它。”他伸出手,宽大手掌中躺着一枚纽扣。
红底白点的布纽扣,模样有点旧。
我狐疑地看着他,“为什么给我?”
“你刚从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拿到它。”
“可你不应该这么好说话。”
“那我应该怎么难说话。”
“你应该像之前一样板着面孔,寸步不让。”
“自从帮你抢回钱夹之后,我不想这么干了。”
莫名其妙的话。这跟我的钱夹有什么关系?我沉沉的盯着他,内心充满了疑惑。也许有心事的人会变得敏感,某个念头闯入脑海,我难以启齿的开口道:“你看了我的照片?”
他不置可否,嘴边一抹莫测微笑。
好了,这下连几十岁的司机大叔都知道了我的心事,这还是青春期少女的正常暗恋吗?
白墨说道:“我在想,是什么让你拼了命也要追回那钱包,里面并没有多少钱。如果不是因为钱包本身的话,就是因为里面的照片。而对于同性之间的友谊,我想是不到这种热烈程度的。和寅小姐,你不用觉得羞耻,谁都有过某方面的美好感情,不管是双方的还是单方面的,并不减损它们的价值。”
我说:“你好像一下子就看出了是单方面的耶。”
他点了点,“正因为如此我才决定与你合作。”
“你准备把事实真相全都告诉我?”
“不,我想要告诉你一个故事。”
什么嘛,原来是听一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我事先向他声明,自己不是那么容易感动的人,请他做好失望的准备。他并不介意,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二十年前,C城发生过一场火灾。火灾是由烟头引起的,主人在睡觉,而窗帘烧着了。一路燃向厨房,最后引爆了煤气。房主人是个金融界的名人,利用手段诈骗到了不少钱,同时也欠了很多款子。他有心做亡命之徒,钱早已不准备还。火烧着的时候其实房主人早已经死了,窒息而死,舌头软软的翘出嘴唇。最后爆炸使那一层楼的人遭了秧,三人被炸死,十五人送进医院。加起来一共是十九个。
十九,制造事端的年轻人喃喃念着这个数字。他坐在酒吧黑暗的角落,这时候急需酒精镇定一下神经,心里想十九放在女孩身上正是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放在小伙子身上也不错,初出茅庐,两手空空,清白得可怕。此外他没想太多,心底像一片荒漠。他的生命以执行任务为中心,如同一个趁手的工具,主人可以要求他做任何事情。杀人放火只是其中之一,太微不足道了。事实上,他的手里还掌握不少关系国家的秘密呢。只是这些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从没想过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或者那些,仅仅是知道就够了。年轻人看着手里的鲜血越染越多,像一层胶涂在表面上,逐渐与骨骼、肌肉融为一体。他对杀人漠不关心,却恨自己,恨自己不过是一把快捷的匕首。某一天,必要的话匕首甚至可能指向自己。
在一次执行任务之后,年轻人被送进了医院。他注意到一个女孩子,很年轻,和他差不多大。女孩因摔伤而住院,病房就在他的旁边。有时候护士进错病房,他们会接到端给对方的病号餐。她注意到女孩子每次都会吃一种杨梅,酸酸的,几乎难以下咽。后来那个女孩子好一点了,能够下床行走,便经常来串门。女孩实在太活泼,有玩不尽的小游戏,大富翁、桥牌、电动钓鱼,大多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她听说年轻人没读过多少书,自作主张的要求教他认字。他们在一起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年轻人决定从此和她在一起。
那天他提了一袋她最爱吃的杨梅,特意送到她的病房。杨梅底下藏着一枚钻戒,是用他这么多年存款买的。由于给老板干了很年的活儿,积蓄到底有多少连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没有在意过怎么花钱。但是他很清楚,养活这么一个简单快乐的女孩子自己是绰绰有余的。他到了病房,然后才知道女孩昨晚就搬走了,一个字也没留下。”
说到这里,司机先生自嘲的笑了笑,似乎还在因为那一时的疏忽而后悔。这辈子他也许从没像那时候那么大意过。
他接着说:“年轻人利用一切手腕去找这个女孩。他渐渐有某种预感,女孩存在于他所不能触碰的势力范围。就像以往执行的一切任务,百分之九十九的都能完成。然而一旦越过了界限,迎头而来的就是一个死字。他从小熟悉这个字,用不着任何人教。一年以后,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女孩嫁给了他的主人。”
“家族联姻?”我问道。
“不,是利益联合。”他说,“纯粹的金钱关系,没有任何人性在里面。女孩根本不喜欢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而风流成性的主人也早已有了女人,还恰好有了个孩子。”
我想那个孩子指的就是妙风翼。从他的口气里来听,似乎并不满意妙风翼的存在。
“女孩对婚姻感到失望,性格变得忧郁。结婚刚满一年就搬到了遥远的山间别墅去住。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先前认识的那个年轻人。她把自己关守在失望的囚牢中,八年后死于自杀。”
“死于自杀?”我又问了一遍。
他确定地点点头。
“那么在山上的生活如何呢?你说的太简略了。”
“你已经听天棋说过了。”他答道。
“可那时候天棋还是个小孩子,有很多事情根本不知道。比如说她离家出走那次,群美夫人真的找不到她吗?或者她真的花心思去找过吗?天棋呆在外面不知道,你全程守卫在旁边一定看得很清楚。”
“我是清楚,但没想到你会怀疑一个母亲的爱。”司机先生说道,“我见识过人世间最丑恶的事情,起码还相信这一点。”
“这不是重点。”我瞪着他。
他说:“我的故事讲完了,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又把扣子举起来,“你还需要它吗?”
我拿了过来。
他转身往外走,我忍不住喊道:“你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找我听你的故事吧。”
楼下传来响动,应该是杨阿姨醒了,有扫地的声音。
他回过头说:“别把人想得太复杂。”然后无声的消失在门外,像是从未存在过。
不复杂才怪,我望着空荡荡的门想,你们这群老奸巨猾的家伙。
又呆了一会,察看那人是否碰过其他东西。也许最重要的早就装进了口袋,扣子只是一枚幌子,真正要紧的根本没有拿出来。我没办法相信他,他简直是个亦正亦邪的妖魔般的存在。想不通他和群美夫人的死有什么关系。如果故事所实的话,他应该是最不希望她死的人,并且也是最满意当时状况的人。那样虽然无法在一起,但能够守护着心上人。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简直是老天的眷顾。回忆起司机那张人气稀零的脸,可以大胆否定说谎的可能。他没理由花力气编一个并不新颖的悲情故事。说到遗憾之处,他可是真的伤心呢。但是,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了呢?我很相信天棋的直觉,如果群美不是自杀的话,也许,也许她根本就没死。
脑袋里为这个离奇的想法吃惊,我在原地愣了很久。
直到听见楼下摆早饭的声音,我才匆匆忙忙的跑下去。
官夏穿上侍女装,又为大家准备起了爱心早餐。
天棋大叫道:“不行不行,这样下去会发胖,一定会胖死的。”
她面前摆着一盘奶油草莓饼,嘴角也沾上了可疑的奶油痕迹。
孙良月把那盘饼端到自己面前,“天棋妹妹害怕发胖,那姐姐我就代为效劳了。”
天棋伸长手臂,“既然声称姐姐,就应该留给妹妹锻炼的机会嘛。”又把盘子夺了回来。
官夏笑着弯下腰,把三只餐盘同时稳稳放在桌上。“各位不要吵了,每个人都有机会。为了证明本人厨艺大涨,我可是特意做了很多份哦。”
妙风翼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来,笑问:“很多份里面有不成功的试验品吗?必须要事先打过招呼才能端上桌。”
他说得亲切自然,跟官夏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了很多。按理说被拒绝不是应该脸红觉得尴尬吗?我不解的看着他们。
官夏在我面前放上早餐,突然又把我拉了起来。
“和寅越来越邋遢了!脸也没洗牙也没刷,怎么好意思坐在餐桌边?”
伴随着她的抱怨,是孙良月和天棋的嬉笑。我脸红了红,走进卫生间,发现自己确实乱得可以。头发统统向一边翘起,身上穿着睡衣。更重要的是睡衣扣子解开,险些暴露自己的平胸。怪不得刚才司机那家伙笑得那么开心,原来在笑我的形象。丢人丢大了。
三下五除二换上衣服,刷了牙洗了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下楼去。
大家都已开饭,朝悯的位置却空着。
我没法让自己不问他去了哪里。
天棋说:“刚才还看见朝悯哥哥出去了,不会是做饭前运动了吧。”
“他那个人哪有那么勤快。”我笃定道,“他一定是看见美女了,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所以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出去看。”
天棋露出惊悚的表情,“山上有美女?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是女鬼?”
孙良月说:“美女没有,精神病人倒是有一个,而且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上帝保佑朝悯别碰见他。”
天棋捂住嘴,“月姐姐别吓唬我啦。”
“没有吓唬你,早就听山下的村民说过了,昨天下山又听说,全市的警察都在找他。”
“那他会不会到我们家来?”天棋问。
“这当然要看别墅周围的安保系统了。”
孙良月挖起一勺花生酱,涂到香喷喷的奶油草莓饼上面。天棋学着她的做法也挖了一勺,于是精致小瓶装的花生酱就见底了。官夏换上一瓶新的,一边说:“你们别被和寅奇怪的冷笑话误导了,越说越离奇。朝悯怎么可能去看美女嘛,美女都在家里呀。”
妙风翼说:“而且勤劳贤惠会做饭。”
官夏别开了脸,假装没听到。天棋抱紧双臂做出寒冷的姿势,“哥哥也会肉麻话了呢。”
其实肉麻话一直是潜藏在人类身体里的某种本能,只是依据不同的性格、环境、身份,会有不同程度的发挥。妙风翼的本能被激发了出来,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可喜的自我发现。当然只要把握尺度,别被人揍,天性多开发出来一些也很好。
第十三章
朝悯果然没去看什么美女,他在风之馆的大门边看到的是一堆尸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查看,沾了满手的血。
那是一堆小型动物的尸体。有僵硬的松鼠、河狸,压扁的刺猬、被撕裂的猫头鹰,还有穿成一串羽毛胡乱飘零的麻雀。凶手手段极其残忍,虐待倾向暴露无遗,足够被告上动物法庭几十次。
天棋最先叫出来,接着就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孙良月喃喃道:“真是个疯子。”也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官夏走过去,蹲在朝悯旁边。她眼底流露出疼惜和震惊两种交错的感情,始终没说一句话。他们两人蹲在那里,像是真正面对着逝者。旁边一条溪流汨汨流淌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一个人在偷咽口水。溪边湿润泥地上有人类的脚印,水面上混杂飘着绒毛和羽毛。
朝悯挖起泥土将那些尸体掩埋。渐渐其他人也加入,不一会地面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新土。空气中血腥味挥之不去,暗示着之前曾发生过怎样的暴行。
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孙良月的话,这山上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神经病。正常人只怕干不出类似的事情。
天棋说:“也许是某个猎户,是他发明的捕猎工具干的。”
官夏说:“那些动物有的被劈开,有的被踩扁,还有的串成了一串。捕猎工具只怕没这么随心所欲。”她的语气流露出愤恨,完全是针对施暴者而言,并未留意到这番话对天棋来说意味着什么。
妙风翼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见官夏气得不轻,终是保持了沉默。
孙良月半天憋出来一句:“不然我们下山吧。”说完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捂住嘴来回看着其他人。其他人都默然,孙良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天棋也可以跟我们一起下山。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不好吗?”
是啊,多好。
没有人回答他。
最后官夏呢喃了一句,“真希望他血债血偿。”
对有些人来说动物的命并不比人命贱。
回到风之馆,大家自觉地关上了门。气氛变得有些阴郁,不知该说什么好,聚了一会便各自散了。懒得在房间带着,我来到花园里站了一会儿。树木似乎长得更加茂盛,花丛如火如荼,散发出过剩至糜烂的香气。转身的一刹那,见玻璃门背后站了一个人,白色的衣角露出门外,然后,整个人走了出来。
妙风翼微笑着走近。
我瞪他道:“干嘛偷看我?”
他摊手,无奈叹气,“还没来得及偷看就被你发现了。”
“妙风变得巧舌如簧了呢。”我说。
他并不恼,如墨般的眉眼攒着笑意。我们往花园里又走了几步,曲径通幽,身后茂盛的栗子树遮住了白色篱笆门。花园虽然小,但由于设计精巧,总能勾起人赏玩的兴趣。
在一颗开杈的榆树上坐下,我看着自己的脚,叹了口气。
妙风翼手插裤兜站在我旁边,说道:“因为没完成任务,所以和寅对我生气了?”
旁边树叶发出簌簌声响,我不在意地看了一眼。
“是啊,生气得很。官夏还因为拒绝你心底难安呢,妙风本人却每天优哉游哉的。”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他那种人就算天塌下来照样可以悠闲不已,根本不是态度的问题。只不过既然妙风翼已经十分具有反省精神的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了,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
妙风翼说:“悠闲也不算过错吧,是官夏自己拒绝了我,我也是受害者。和寅做人讲些总要公平。”
“你是受害者?”我问。
“我被拒绝,很伤心。”过于简短,又加了一句,“而且没完成和寅的嘱托真是感到惭愧。”
从他的表情来看仿佛真的在使良心受到自我批判,虽然不太令人相信,我也不好再计较什么。官夏怎样选择总有自己的理由,旁人没必要跟在一边火烧屁股。任何时候都是这样,关心则乱。如果没让妙风翼急着告白,等以后感情牢固了再说出来,或许直接就可以在一起了。好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恶劣,反而比以前更近了一点,奇怪的一对。
妙风翼把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和寅这副表情很可怕,是不是又打算出卖我。”
“什么叫出卖,上次我不是给你提供了一个好机会吗?”
他危险的眯起眼,脸上写着你再胡扯一句试试看。
我说:“干嘛这副表情,官夏不配你告白吗?”
在以前我绝对不会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这种话。
“不是不配,而是不合适。”妙风翼最终用他特有的语气淡淡说道:“世界上没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合不合适,在我看来就是这样。我猜到了官夏会拒绝,开始并不报多大希望,所以事实发生后也不感到失望。也许她喜欢我,却没有到非我不可的地步。其实官夏更多的是困惑,困惑于世界和自己真正的位置,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不点即通。一切都是有退路的,也是因果相连的,和寅你明不明白?”
可能明白,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妙风翼久久的注视着我,眼里蕴含着某种说不出来的光彩。我们这样专注凝望,在外人看来就是脉脉含情,其实我只是在欣赏这个人太过漂亮的眼睛。最终他勾起嘴角,自嘲的笑了笑。
一片粉色花瓣慢慢悠悠的落下来,擦过妙风翼的鼻尖,粘在他的衣襟上面。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十年前花园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一直没动过吗?”
妙风翼说:“除了花卉换过几次品种,其他是与原来一样的。天棋不喜欢动以前阿姨保留下来的东西。”
那么对面那堵灰色泥墙是怎么回事?与周围的红砖瓦并不相称,好像是后来才砌上的。
看了看妙风翼,他半侧过身子,低头去闻大半个人高的玫瑰花。
算了,问他也不会说,浪费口水。
后来离开花园,我一直在在思考着那面突然闯进视线中的墙壁,以至于没有发现天棋专程坐在客厅门前等我。妙风翼先行离开,我准备上楼去,天棋自己推着轮椅到我面前。
她开门见山,问道:“和寅姐姐和欧阳姐姐吵架了吗?”
“当然没有。”我讶然回答。
“可是我刚才看见欧阳姐姐红着眼睛从花园里出来,好像哭了呢。”
不好的预感降临,官夏竟然在花园里,难道听见了我和妙风翼的对话?
见我脸色难看,天棋猜出了八九分,小心问道:“和寅姐姐是不是和欧阳姐姐在抢夺哥哥?”
“怎么可能!”我吓了一跳,连忙澄清,“绝对没有的事!小孩子家家不可以胡乱猜测大人的心思。”
天棋撅起嘴:“你们比我大一岁而已,算什么大人嘛。”然后又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我说:“哥哥这个人是很好没错啦,也确实讨女孩子喜欢,不过为了他姐妹反目成仇就过分了哟。”
我警告她:“不可以再胡说了。”
开什么玩笑,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天雷狗血外加无厘头的戏码了。我跟妙风翼,根本就是航空母舰也打不到一块去的两个人。虽然不是有意贬低自己,也确实应该动动脑子再乱点鸳鸯谱吧。再怎么怀疑也不应该怀疑我们两人啊。不知道官夏是怎么想的,她这个人看起来通情达理,脑子里一堆怪念头。我想像两个人真的因为这件事而争吵,说不定会上演互相揪头发扇耳光这类妇女打架绝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门口站了一会,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万一她捂着耳朵大喊不听不听怎么办?虽说官夏不是这么脑残的人,最多可能冷着脸把我当成空气,但这已经够残忍的了,无论如何不能发生。
我转身下楼找妙风翼帮忙,把前因后果向他讲述了一番。他听了只是一个劲微笑,仿佛发生了意料之内的满意结果。最后我忍不住,露出了威胁口气,他才貌似无奈的说:“对于和寅你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好朋友,我实在感到遗憾。官夏因为这点小事而伤心,只能说明她太不相信自己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误会毕竟要尽力消除才行,”我认真道,“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能轻易放松。很多悲剧散场都是由粗心大意、盲目乐观造成的。在不了解实际情形的状况下,自以为无坚不摧。其实呢,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怨气积压久了感情也就没有了,跟生活是一个道理。”
妙风翼低头看着我,“原来你还是个具有悲剧意识的人。”
我大喊道:“所以快点想办法!是你去负荆请罪还是我切腹自杀,拿个主意啊!”。
“主意不是没有,只是你也一向很有主意,我怕说了不被采纳。”
“采不采纳是另外一回事,关键是要勇敢地说出来。”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启发小朋友的幼儿园老师。
妙风翼郁闷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说:“官夏每天夜里会起床去三楼阿姨的房间,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自己很震惊。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
“因为你睡得太死了。”
“废话。”我又问,“什么时候的事?每天夜里都去吗?去那里干什么?”
“从你陪她还旗袍那天晚上开始。”妙风翼语调不紧不慢,我迅速脸红,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天我装模作样消灭“作案痕迹”,其实他把一切看在眼里。递给我手帕擦汗,原来是为了看我发傻。
对妙风翼怒目而视,他坦然的继续说:“官夏去阿姨的房间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旗袍。官夏迷上了那些旗袍,把自己当成过去的人,我担心这会对她将来产生困扰。”
何必需要将来?现在已经产生恶劣后果了。我急吼吼的往楼上冲,妙风翼拦住我:“你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那怎么办?”我一呆。
“最好的办法是跟着官夏,亲自看她在做什么,然后,撕碎她为自己制造的假象。”
听起来很残忍,不得不承认的是,只有这个办法。
凌晨越来越稀薄的黑夜里,官夏起床,穿着浅蓝色睡衣,幽灵似的飘出房间。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敲了三下,声音比白天时轻得多,却因此更添浑厚低沉。楼梯北面的壁灯是彻夜明亮的,让我能够看见她走到底楼,漫无目的的转了一圈,然后才往三楼去。她大概是光着脚,轻的像一缕烟。浓密的黑发披散在肩头,遮住了后背,仿佛失去了身体而只剩下灵魂的漫游者。我无意于把官夏描述得不含人间烟火。但那一刻,她确实比谁都容易失去。
我跟在后面,到了房间前,才发现她把门锁上了。
里面传来低低的音乐声。
怎么办?要不要敲门?万一敲门吓到她或者惹她生气呢——不敲的话会不会有危险的事发生?不,官夏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她才没那么容易伤害自己。
可是,我跟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劝她吗?什么都不做,不是很莫名其妙?
来不及细想,咔哒一声,门开了。我急忙躲到旁边一扇门背后。
官夏完好无损的走出来。
怎么了?这么快她就回去了?这么短时间内来不及换衣服吧。
事实就是如此。今天晚上官夏什么都没换,又回到了自己房间。我坐在沙发上准备等她睡着再回去,先前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妙风翼出现,酝出一双酒窝笑着问我是不是在等他。
我说:“迟到的人应该先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吧。”
“那么没有迟到的人就不必道歉了,官夏起来就是这个时间。”
我看了眼挂钟,凌晨四点三十分,这么说官夏早起了半个小时。可惜我并没有细想这三十分钟意味着什么,否则也许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故。
我发现墙壁上挂的照片,那些人物的眼睛似乎是朝着一个点看去的。之前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由于在白天,不像夜里这么清楚,没能看出那一点位于哪里。然而在这个幽深中蕴含着神秘的夜里,我终于找到了那一点,竟然是座椅边的一盏台灯。确切的说是在台灯顶端,灯罩的小小尖顶上面。
妙风翼难得皱起了眉头,凝视着灯罩陷入沉思。
我想起什么,把睡衣的第一枚纽扣挣脱,拿在手里。
妙风翼立即回了神,惊骇似的看着我,“你要干什么?”
那语气和表情仿佛在斥责我不该耍流氓。
好吧。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弯腰把纽扣安在灯罩的圆顶上。
没法解释是怎么想到的这个办法,总之它自然而然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纽扣是从司机白如飞手里拿的,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这枚纽扣的价值大小要看它被怎么使用。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是这天晚上,如果不是突然间闯进脑海里的灵感,它仅仅只是一枚不适合缝在睡衣上的纽扣而已。我不想说这有多么神奇,但事实确实吓到了我们。
妙风翼站在石洞门口,脚下仿佛生了根。
纽扣塞进灯罩顶的下一秒,照片对面的墙壁自动开启,露出了一道暗门。
孙良月说过,她确信这房子里存在密室,她一直在找,可是没有找到。
我看向妙风翼,他显得比我更不知所措。
“这是......密室。”他喃喃道。
我往门里走去,妙风翼拉住了我,“也许很危险。”
“也许?”我说,“你从来没有试着打开这道门?”
“我没必要这么做。”他回答。
“这就是缺乏好奇心的缺点。无论危险与否,你至少应该尝试一番。”这么说着,同时挣开了妙风翼的手。危险,当然是有可能的,不过我还是想看一看。这座密室里会隐藏着什么呢?谁修建了它?它到底有多大?
悠长昏暗的走廊通向未知的终点,一排灰绿色小灯安置在侧壁顶端。刚一走进去,潮湿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远处卧着一只张大口的巨型怪兽。这样的想象虽然恶心,却非常符合当时的境况。风之馆蛰居在茂密的树林之中,空气湿度本来就大,而密室隐藏得更深,如同层层包裹下的果核。我已经做好了闭气的准备,脚下却不忍心立即走完这段路。出乎意料的是,越往里面走,反而越容易呼吸。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起居室,摆设很简单,仅放有一套茶几加座椅。土灰色的厚实墙壁,铁条加固的门楣。茶几也是焊接在地面上的,仿佛公园里供游人休憩的小站。
妙风翼四处查看,表情很冷静。但我注意到他秀气的鼻尖却是微微冒了汗。
“怎么说?是不是颠覆了你对家族的看法?”我故意问他。
他露出略微苦涩的笑容,“用不着颠覆,我对这个家的看法一向是宽容的。”
“难道你无所谓?”
“我只是原谅它。”
这个人用词还真是匪夷所思,令人捉摸不透。记得以前天棋说过,谁在山上呆久了都会疯的。可另一方面她却自愿留在山上。而妙风翼呢,未来妙风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却仿佛怀着对家族的深深的厌恶。
我记得司机先生说过,妙风程宣年轻时是个风流花心的浪子,那么妙风翼会不会还有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呢?有同胞必然有争斗,也许他小时候受过不少委屈。
“别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找找有没有其他的出路。”看了我一眼,妙风翼说道。
“请你措辞规范一点行吗?官夏已经误会了。”我说。
“她并没有误会。”
“什么?”
不再理我,妙风翼轻松的找到一扇小门,拧亮简易照明灯,带头往仅容一人宽的狭小甬道内走下去。逼仄的环境最容易引起人的恐惧,更何况走的还是下坡路。地面越来越倾斜,最后我们几乎是半冲了下去。
好在等待我们的并不是悬崖或者铁门,而是空间足够大,足够开阔的一间大厅。地面铺着金黄与纯白相间的地砖,四周是灰蓝色的墙壁。一条三米长的优雅餐桌紧靠着南端,上面摆满了透明的玻璃杯。设计风格古怪、冷僻,给人一种奇异的美感。
“这里好像......梦境。”想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表达内心感受。
妙风翼端起玻璃杯,举到与眼睛同高的位置观察。也许是同意我说的话,顺便点了点头。
“会是谁设计的呢?”我又问。
“除了群美阿姨,我猜不到还有谁能设计出类似的大厅。”妙风翼说。
“你很了解她?”
“一般了解。”
“什么叫一般了解?”我对这种明摆着敷衍的话感到不满。
“就是说并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难道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妙风翼放下了杯子,转身直视着我。“和寅,我明白你想从我的口中得到答案。但我当时只不过比天棋大一岁,是个九岁的小男孩,远住在几十里之外的C城,你认为谁会把一个大人的死亡真相告诉我?”
他说得有道理,但我不愿意相信他。
妙风翼皱了皱眉,快速走到左边的一排玻璃杯面前。那些杯子不是空的,而是装了浅浅一层植物种子。他把每一只杯子里的种子捞上来看,放在鼻端嗅了嗅,低声道:“这是玫瑰花种。”
又是玫瑰花。群美夫人到底有多喜欢这种流行全世界的花儿。她那种忧郁的性格,不是应该喜欢一些与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吗?
打开各个小门,里面是与密室外面设计无二的应用型空间。厨房、储藏室、洗手间、衣帽阁,与外面的风格装修全部一模一样。家具表面涂着一层油油的液体。厨房自然是空空的,除了锅底粘着一滩黑乎乎的油料。用来干什么呢?我想,油炸蟑螂?爆炒蝎子?还是生煎小蜈蚣?想想都令人胃部烧痛呢。
妙风翼站到流理台上,伸长了手臂摸索房顶。我问:“你在抓老鼠?”
他手抖了一下,淡然说“在找通风口。”
“恩?”
“这里没有窗户,需要别的通道来使空气流通。我怀疑这里的通风口另一端是在花园里面。”
“你小的时候挖到过吗?”我自然的问。
他说:“没有,只是根据方位测算的。”
妙风翼测算对了,出去后经过一番查找,我们果然在后花园不易察觉地某处角落看到了金属制的通风口。当然这是后话,妙风翼确定了通风口的存在,从流理台上跳了下来。厨房门的旁边是一道楼梯,通向下方。按照地面上的房屋结构来看,应该算是地上三层。当然我们很愿意下去看看,这时,整个房间却响起了轰雷般的钟鸣声。
第十四章
这声音洪亮得惊人,仿佛我们就站在钟摆小小的金属挂件里面。余音久久的颤动之后,我们意识到,已经到早上六点了。再待下去全屋子的人都会发现这里。
离开密室,暗门依原样关闭,看不出一点点痕迹。回到房间准备补个觉,枕上的冰凉触感却告诉我,发生了重要的事情。
官夏失踪了。
她留了一张纸条在我的枕头上,我的脸恰好枕在纸上。上面一共八个字:和寅,我想散散心。
既没有说去哪儿,也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更不说散什么心。官夏孑然一身离开,选择了原谅,也选择了持续的恨意。
其他人聚集到客厅,中间茶几上摆着这张纸条。讨论的主题是要不要去找官夏。
一些人认为既然官夏明确表示自己的目的,我们应该给予她充分的尊重。有的时候独自一人呆着是至关重要的,相聚太久也会产生副作用。在这栋足够宽敞的公寓里,我们花了太多时间陪伴别人,以致忘记自己。这种话是官夏最有可能说的,如果她自己呆在这里,估计也会举双手双脚赞成别去寻找。
但是另一些人认为,不管官夏说什么,都应该立即去找她。丛林险峻,危险就不说了,万一她迷路了呢。天棋说:“如果是我,我希望立即被找到。”也许勾起了几年前的回忆,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官夏没事的,不会有事。
上午在讨论与原地等待中过去,太阳移上当空,再到慢慢的被乌云掩盖,官夏依然没有回来。
于是下午无法再等下去,我们决定先花两个小时到附近的丛林寻找,找不到就直接报警。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一刹那,我的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一双手托住了我。等了一会,那股眩晕感慢慢过去,抬起头来,看见朝悯皱眉俯视着我。
从来没有发觉他长得这么高。我勉强牵了牵嘴角。他眉头皱得更厉害。
“你昨晚去哪儿了?”他问。
“没去哪儿。”我不动声色的站好。
“没去哪儿你累得像是要驾鹤西去的样子?官夏离开你会不知道?”
“抱歉,我是个笨蛋,照顾不好她。”
不想再看朝悯末日审判似的表情,转身向门外走去。是的,当然是我的错。尤其错误之处在于,官夏还在误会。
朝悯砰一声关上了门,全屋子的人转过来看他。
“我真不想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他眼中的厌恶竟然比怒气还要深,门板久久的颤动,宛如呼唤着消失的那个人。
风之馆位于凉钟山的山腰下面一些,下山的路封住了,上山的路有许多条。经过妙风翼的分配,我们五个人朝不同的方向去寻找。天棋和杨阿姨留下来看家,两个小时之后,全部在馆内集合。由于院子太大,司机先生建议先把围墙内搜寻一番,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发现西墙的蒲桑叶长得高过了围墙,伸到了外面与花花草草们幽会。却没有人再说要拔出几片装饰房间。
走进东边的密林,路面一直凹凸不平。植被呈现出张牙舞爪的气势,藤蔓密布如同罗网,虬结的盘根伸出地面,像是森森的巨型利爪。人只能在一个空子又一个空子中钻过,走过的路回头就已经消失不见。
跨过一道斜坑的时候,我被树刺扎了一下。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发现裤子被血染成了红色。这次我没有那么笨,穿了长牛仔裤进森林的。可惜该倒霉的还是倒了血霉。天棋说山上不存在猛兽,只能算是唯一的安慰。
曾经官夏问过我,如果她走丢了我会怎么办?我说当然是去寻找,放下所有事情找你。当时是大课间,两个人在做一种据说很灵验的星运测试。那话是在玩笑中提起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的事并不容易发生。大家都长大了,懂事了,怎么会随随便便走丢?可惜当时并没有想到还有大自然、原始森林这类单凭行动力量让人措手不及的地方。如果当时想到了,我想我的回答还是一样的,不过我会换成更加严肃的表情,更加郑重的语气,而不是最后还要加一句:找不到你其实我也可以接受的,反正你自动翻滚回来的能力总是这么强。
可是现在,官夏又在那儿呢?我们之前是隔了一片森林,几段山路,还是遥远的一个海洋?
回想在花园里和妙风翼的谈话,官夏应该很容易听出我们是为了让她高兴起来。尽管善意出发点与恶劣结果的组合总是那么令人讨厌,真正深入到具体事情当中,我们还是很容易原谅。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怀着善意为我们奔波,就有多少人值得珍惜。
可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官夏厌恶欺骗。
和所有人一样,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那让人感觉危险。
而我,又在自以为是的做些什么?
来时一路做了标记,顺着原路返回却需要勇气。向那密不透风的丛林望了一会,我决定继续往上走,到了山坡上面应该能找到更容易下去的路。约定寻找的时间是两个小时,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半,天色越来越暗,竟是山雨欲来的形势。
我没有走到山坡上,却遇见了朝悯。
他站在一段高耸起的树根上,倾身向前张望。蓝色的连帽衫极容易与周围的树木融为一体,晒黑的肤色也让他的能见度变低,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他。
我想假装没看见,自己从旁边溜走。朝悯选择的方向是北,碰到了他,是我走错了还是他走错了?
脑海里某个声音告诉我,只有做错了事的人才需要偷偷摸摸。
朝悯跳下那一截树根,蹲下来研究地上的什么东西。这时,一根巨大的树枝从上面掉下来,我不由自主喊出了声:“小心!”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出声——或许朝悯就不不会被砸到了。
他转身看见我,竟然呆在那里不动。
树枝招招摇摇的往下掉,一路被其他的枝叶藤蔓阻挡着,只到他的头顶上方就停住了。但是一截细软的枝条不大甘心,甩到了他的脸。
他捂住脸蹲了下来,发出轻声痛呼。
我跑过去,拿开他的手,见左耳前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朝悯望了望手上沾的血,还笑,“这下好了,破相了。”
“天生长得丑的人不需要破相,是整容。”我说。撕开衬衫下摆,为他按住脸上的伤口。我穿的是白色小西装衬衫,干净与否能够一眼分辨出来。当然就算脏我也很乐意为他包扎,事实上我想的是敢挑剔一句就用袜子给你止血。
他的脸精瘦,沾上了灰。此时又流了血,我不想说有多狼狈,否则我不会跑过来的。
朝悯自己捂住伤口,找到地方坐了下来。我离他很远站着,目光望向别处。这里明显比刚才开阔多了,前方是一片整洁的草坡,背后的植被及时停在原地,仿佛望而却步的入侵者。阳光漏出一线,阴云笼罩了天空。
我说:“你还能不能走,马上要下雨了。”
他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不用你管。”
“还在生气?”
“这话应该问你自己,我要是生气就不会管你的死活。”
这话不适合隔着距离大喊出来,但我站的实在是偏远。朝悯低头看了看脚边,一字一顿的说:“没错,我是在生你的气。从三年前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消失过。”
混蛋,他到底在说什么?
“可今天早上我最气的是我自己,因为我连对你生气的权利都要失去了。”
“朝悯。”我开口阻止了他,“别再说了,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要的是什么,你想要——陆南川还是妙风翼?”
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或者,两个都想要?”
“你住嘴!”
我的手在发抖,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冲动,我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别跟他计较。没错,谁都会口不择言,谁都会说出违心话。以前我犯过这样的错误,不止一次的犯过。我知道所有说出的话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所有加诸到别人身上的痛苦都是自己的。如果,如果我早一点拒绝朝悯,也许我们之前不会这样。
朝悯曾经向我表白,可我假装那是个玩笑。
大雨在谈话间倾盆而下,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天空。树木在风雨交加中飘摇晃动着,一道白光刺亮了灰色的天幕。
朝悯脱下连帽衫,披到我的头上,拉着我快速奔跑离开草地。
转过这一片山坡,曾经拜访过的钟楼出现在我的面前。原来兜兜转转还是走偏了,钟楼位于风之馆东北方,直线距离并不算远。
我们站在楼檐下避雨,暴怒的雨点不断溅到身上。
“和寅真的变了,如果在以前,就算天上下刀子你也会先打我一顿再做其他的。”朝悯脸上滴着水,看向我说出这番话。他的连帽衫还在我的手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间好像所有的玩笑都不合适了,而他明明是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意识到这变化并不来自于我,我说:“朝悯,你不能改变。”
他黑色的瞳仁闪着光。
“我们可以永远保持这样的关系,直到大家都死去的那天。否则我们什么也不是,你明白吗?”
灰色古塔映衬出他漠然的表情,仿佛不认识站在面前的我。
“和寅,是你太想保留过去,还是我多走了一步。”最终,叹息了一声,朝悯低声说道。
也许我们的感情太过牢固,所以难以转变。至少我从没想过的是,会以这样千丝万缕的方式纠缠我的生活。我试着理解朝悯,却从没试着喜欢过他。这就是一个自私的人的处理方式。他不应该期待我的改变,期待是一个沉默的杀手,谋杀了我们美好的友谊。
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我走上楼梯,准备找一处干燥的地方休息。敲钟人应该已经走了,下大雨他不会来这儿的。朝悯走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说:“我们还是在下面的,下面比较安全。”
“你怕梦游掉下去吗?”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来。也许多说一个字对他都很费力。
我坐在四楼的楼梯拐角处,那儿堆着一摞报纸。翻开向里的页面摊在地上,既能坐又能看报。可惜天空黑云翻滚,墨色欲滴,刚刚下午像是已经到了夜晚。只有当闪电偶尔划过天空的时候才能看清楚报纸上小小的方块字。
此时狂风呼啸,大雨冲刷,官夏在哪里躲雨呢?我想。
扑面而来一股冷气,掀起了地面上的纸张。
我把朝悯的连帽衫套在身上,用来挡风。
朝悯划开了一支火柴,在手里拿着。
“哪儿弄的?”我问。
“密室的厨房有。”
见我身体狠狠一颤,他扶住了我的肩膀,接着描述:“用纸包住的,好几包,就放在碗橱里。你怎么没看见?”
我说:“你混蛋,跟踪我。”
“我没那么无聊,只是比你早发现了一步。”
曾经孙良月说过,她想查出群美夫人的死因,是为了让妙风程宣得到应有的惩罚。而朝悯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为她爬上屋顶找密室的位置。现在他们找到了,速度很快,我却最多算是碰巧发现。
“你和孙良月一起找到的?”我问。
“你嫉妒了?”他笑。
“没有,我没有理由嫉妒。”
朝悯的眼中快速闪过一丝失落,随后微笑着说:“小月很聪明,根据房屋的结构大小大致推算出了密室的位置。我们花园里找到了密室的通风口,找来工具把防护铁罩掀掉了。”
“然后你们从那里跳了进去?”
“没有,我们是顺着绳子爬下去的。”
朝悯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刺眼,我哼了一声,转头望向楼梯底下。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动,一股血腥味冲入我的鼻端。
窸窸窣窣的动静在狂风暴雨中实在不算什么,但却震动着我的耳膜。首先一个原因就是它离我很近,一臂之距,潜伏在我的背后。
一道闪电划过长空,楼梯底下盖着一块破布,破布底下有什么东西鼓起。附近地板上洒落着褐色的的污迹。
我站了起来,向那东西走去。仿佛感觉到危险将至,一条两手掌长的蜈蚣钻出破布底下,悠闲地从我脚边爬过,冒失的小脚擦到了我的鞋边。
朝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让他别出声。
那块破布终于在我的手下掀开。
不是什么仪式,只掀开一角,我已经知道等待着是什么。但事情发展至此,你不可能半途而废,不可能让他露出一角就永远埋没。
他总得露出来,那血肉模糊的尸体。
死者是名老人,头发灰白,形貌痩缩。他的脖颈扭向一旁,口鼻均有出血,四肢尚还完全。看起来像是摔死的。我们沿着楼梯往上寻找痕迹,结果并没有看见失足掉落的鞋印。
既然他摔死了,又是谁把他的尸体盖子布下面呢?
朝悯凑近了观察,喃喃道:“不像是摔死的。他的手抓的很紧,死前好像挣扎过。”
“谁会杀钟塔的敲钟人?”我说。
“也许是附近的疯子。”
不知朝悯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听了后全身发冷。之前我们在风之馆门边看见过惨死的动物尸体,那时基本确信了这山上有精神病存在。可是我们没有报警,也没有真正见到那个疯子。
朝悯把老人头上的布重新盖上,道:“他和我说过话。”
我说:“他瞪过我一眼。”
“你就只记得别人的坏吗?”
“不是,我只是这么说。我并不在乎他瞪我。”
甚至,我很想把那个疯子揪过来狠揍一顿管他有没有神经病。
暴雨之后清凉的夜因这一具尸体的出现,变得残忍而危险。我再也睡不着,靠着墙壁忍耐胃里的翻腾。醒来时和朝悯靠在一块儿,他的手臂充当了抱枕,衣服盖在我的身上。阳光照耀着湿淋淋的山林,并不因一地狼藉而烦躁或者失去耐心。
我们回到馆内,听说其他人又出去找我们了,官夏一直没有回来。
我问天棋:“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了。”
天棋摇了摇头,“电话打不通,电线被暴风雨扯断了,连手机也接不上信号。”
“那司机先生呢,让他开车下山。”
“之前山路就封了,其他人都疏散到了山下,根本没人来管我们。
我觉得这不可能,从没有人上山通知过我们离开。风之馆是这座山上资格最老面积最大的别墅,他们一定会来通知一声。何况连个小混混都害怕妙风家族的徽章,那些看别人脸色吃饭的工作人员怎么敢怠慢。
看了眼朝悯,他似乎也感到疑惑。
孙良月笑着端上早餐,一时引开了大家的注意力。杨阿姨也出去搜寻了,早餐只有烤面包加番茄酱。我吃不下去,上楼休息。一会儿门被推开,孙良月走了进来。
她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天棋不希望我们下山。”
“是她告诉你的?”我缩在被子里问。
“呵,有谁会把这种心思传给别人听。你以为天棋是个大傻瓜吗?”
不,我是个大傻瓜。
或许孙良月也是这么想的,她点了点头道:“可我已经受不了的,我呆不下去了。不管官夏有没有回来,事先告诉你,今天我都会下山。”
“没有人阻拦你,只要你心里过意得去。或者,你找到了很好的说辞。”
“说辞骗不了聪明人。”
“那么你可以不在话它。”
“是的,我确实不在乎。”孙良月扬起小巧的下巴道:“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能一声不响的离开,总得有什么人知道。我不是欧阳官夏那样的人。”
“官夏没有下山。”
“随你怎么想。”她说。
“那么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呢?关于群美阿姨的死因,将妙风程宣绳之以法。。。。。”
孙良月不耐烦的打断我:“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我连别墅的密室都找到了,却什么有效的线索都没发现。那个老狐狸,他根本抹去了一切事实真相。”
“真相是抹不去的,只是被有些人视而不见。”我平静说道。
“你找到真相了?”她立即问。
“只是一些推测。”
孙良月审慎的望着我,“你这个人,有时候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没脑子。”
“巧的很,你也不像看起来那么有脑子。”
第十五章
下山的事她没再提,中午妙风翼竟然官夏背回来了,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
官夏滚下了山坡,脚踝受了伤。妙风翼是在一个浅坑里发现她的。
她坐在一堆烂泥旁边,裙子脏兮兮,头发湿漉漉,脚不能动,满眼是泪。妙风翼差点没认出来,从她旁边擦身而过。是官夏叫住了他。
我们一帮人沉默着为官夏放洗澡水,拿干净的衣服,端来丰盛的午餐。从头到尾谁也没说一句话,说了只是增添尴尬和难过。稍微吃了点东西,官夏上床睡了。我守在她旁边,看着日影一寸寸在她脸上移动,直到太阳落入地平线之下。房间里混沌黑暗,官夏在一片昏黑中睁开眼睛,第一声叫了我的名字。
“我在。”我回答她。
她伸出手摸我的脸,我就坐在床沿。
“你哭了。”她问。
我才发现自己脸颊上冰凉的眼泪,用袖子抹去。
“没有,下雨了,被雨水淋的。”
“房间里也会下雨吗?”
我内心回答了一句,当然会。
官夏坐起来,伸手揽住我的腰,把头靠过来搁在我的肩膀上。这个姿势我们都很舒服,也很习惯。沉默并不令人讨厌,过了一会,她轻声道:“对不起,害和寅担心。”
“没关系,我原谅你。”
她笑:“只有这一句吗?”
“还有很多话,可是不知道怎么说。”比如误会和解释,失望与安慰。之前让我担心的种种东西,这一刻突然变得不再重要。我们彼此信任,就像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东西。不需要借助语言这麻烦的过程,仅仅对方的一个存在就证明了一切。
官夏也有相同的感受,沉默了一会说:“我真的只是想散散心,没想到行动能力太差。走着走着就迷路了,还把脚摔伤了,真是太笨了,对吗?”
我没有回答。她又说:“世界并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是吧。”
“是啊,很多地方和想象的不一样。”——有好的也有坏的,坏的居多。并不怪这个世界,只是我们想象的太美好了。
“我在山坡下发现了汽车的残骸。有一截车门,碎玻璃,还有车牌号。那些残骸都很老了,上锈了,大部分埋进了土里。”
官夏冷不丁冒出这句,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把我的发现告诉你。”
“你觉得他们代表什么?”
“代表那里发生过事故,也许很多年前有人翻了车。”
“可能还死了人。”
我们两人互相对望,彼此眼中有了然的光芒。晚上下楼吃饭,气氛又恢复了活跃。没人提起白天的事情,大家都拼命回忆以前发生的好笑故事。即使不怎么好笑,在拼命使它们变得好笑的语气中也让人无法去忽视。
晚饭后官夏和妙风翼在天台上聊了许久。雨过天晴,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徐徐清风吹动着山上的一草一木,即使是最细小的草茎,也怀着无比的敬意对风儿的吹拂给予回应。绵绵细语使这山上的夜晚充满了生机。
妙风翼斜倚着木质栏杆,官夏仰头对他说笑。她的长发随风扬起,落在他的眼里,该是一种别样的美丽。
孙良月端着一杯红酒,走到我的身边。晚上的她换了一件水晶紫华贵长裙,肩膀处斜斜的别了一朵玫瑰。头发特意放下来,脸上画了淡妆。葡萄酒映衬着星光,仿佛进行一场迷离的舞会。
我说:“打扮成这样,该不会是来诱惑我吧。”
“等你做手术变性成功再说。我决定明天回家了,高兴才打扮的。”
“一个人都没告诉的离开。”
“你不是人?”
“因为我的意见无关紧要才选择的我。”
孙良月抿着红唇将头抵在玻璃杯上,碎银子般的星光洒遍她裸露的双肩。
“准确的说,所有人的意见都对我来说都是某种程度上的无关紧要。”
我笑了笑,“你也是个幻想主义自我为中心者。”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追查到了密室。”
“可你现在准备放弃。”
这真是一句令人倍感遗憾的话。孙良月愣了愣,接着笑道:“这叫知进退。我不可能把一辈子时间花在于自己毫无益的事情上面。我疑惑了够久,除了解开真相,解决疑惑的另一好办法是忘记。”
“忘记?忘记烦恼,也忘记了最初的理想和坚持。”
“别把自己说得像个有志青年。”
“除了八卦,狗仔队难道就不关心别的了吗?”
孙良月绷紧了脸,咬了咬下唇。因为曾经有过跟踪同学偷拍的不光彩历史,她最烦的就是被别人说狗仔队。而我最喜欢用的恰好是这三个字。每个人都有把柄,只看你能不能抓住。官夏在天台上好像看见了我们,乐呵呵的挥了挥手。
我也朝她挥了挥。
天台上月光清明。妙风翼背着光亮,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一抹颀长的黑影。
孙良月举起酒杯,轻声说了句CHEES。
“这是你的小名?”我故意问道。
“呵,和寅大人的幽默感真是令人不敢忽视。”
“说真的,你有小名吗?”
“人人都有。”
“那么天棋呢?天棋也有小名?”
孙良月把酒杯放在唇边,眸中水色流转,仿佛能够映出内心世界的图案。
“你在套我的话?”她歪了歪头问道。
“这是直接的提问。”我说。
“好,我可以回答。就我自己的记忆来说,群美阿姨从没叫过孩子的小名。她是那种压根儿不与孩子亲近的人,像个冷血动物。”
“真是稀奇,你会这么说。”
“不然怎么说呢?某些时候人总得道出内心世界的真实感受。”
在之前了解到的各项资料中,群美夫人给人的印象是哀婉细腻。司机先生的叙说使她增添了天真善良的美好品质。而天棋与母亲的相处模式似乎一直是某种躲在某处仰望,只于心间留下高贵身影,现在孙良月说她很冷酷。群美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实变得越来越模糊。每个人按照自己的观察角度,得到各不相同的结论。谬误之处在于逝去的人无法为自己辩解。尽管人人都在试着了解这个离开的女人。
种种迹象拼凑到一起,并没有使傅群美的真实样貌变得清晰,却在我的心中逐渐勾划出一个轮廓。我想傅群美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并不重要,命运不是由她来支配的,她是被命运左右的那个人。
晚上回到房间,官夏喝醉了似的笑个不停。
开始我还担心她在之前意的误会,从她的表现来看,却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身上散发着好闻的葡萄酒香,两颊红红的。我催她去洗澡,她闹着不肯去。
“和寅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人生中最最、最快乐的一天。”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快乐?”我问。
“一定要发生什么事吗?庄子《逍遥游》里说,真正的快乐在于无所待。因为快乐而快乐,没有任何理由,所以谁也不能毁坏。”
“原来你是悟透了人生真谛所以快乐。”
“才不是呢。”官夏跪在床边,半个身子伏在床上,像是醉得站不起来。我为了铺床单,把她请到一边,让她坐在椅子上。她顺势滑了下来,嘴里喃喃的说:“因为我终于决定要放弃,终于、终于想好了不再管他们。”
官夏的手机屏幕发亮,唱起了欢快的歌。自从暴雨过后信号一直中断,我想不会有人找她,于是把手机拿过来看。图片显示是一只小闹钟,原来闹铃响了。随手关掉,并没有留意之前那串未接来电。
官夏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喃喃那几个字,口齿含糊,最后我把她半拖半抱弄上了床,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真不知道妙风翼和她怎么讲的,让她受到那么大刺激。如果我这个好朋友上场,也许只能换来一句没事不用担心。
窗外月色皎洁,银光挥洒。再过几天应该就是七夕节了。
我的脑海中飘荡着一丝疑虑,几乎可以算是某种灵感。我想这件事一定可以串成一条整体,像光滑雨润的珍珠项链,每一块碎片都能够拼凑到事实的完美结局中去。傅群美是怎么死的,妙风天棋为什么会常年住在山上?还有妙风翼与妙风家族,那千丝万缕而又错综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看见孙良月,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脸色疲惫,头发随意披散着,无精打采的坐在餐桌边。
妙风翼为大家倒牛奶,闻言转过身来问道:“小月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她应该。。。。。。还在睡觉嘛。平时都起来很晚的。”我呵呵干笑了几声,随口敷衍。孙良月看了我一眼,眼神颇为呆滞。这是一个平常早晨的平常注视,我并没有太在意,更没有想到,这是临别的最后一眼。
下午孙良月如约消失,到了晚上大家才有所发觉。我在三楼群美夫人的房间里欣赏优美的诗集,朝悯推门进来说:“孙良月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想把最后一段看完。最近才发现诗的优美之处,一有空就会来看看。朝悯等得不耐烦,吼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这句话似曾相识,像是曾经某个人质问我:你怎么能那么做!
我转身看着他:“为什么你觉得是我对她说了某些话,而不是她拿语言要挟我。”
“昨晚你们聊了很久,她有些不对劲。”朝悯手**裤袋看向别处,“如果她要走,起码会跟大家说一声。”
我冷笑道:“所以你觉得是我唆使她悄悄离开?”
内心里想着千万不要自背黑锅,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朝悯说:“我......”
“没错”我打断他道:“是我让她走的,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有一种人,大概叫作无可救药。
下楼来,其他都坐在客厅。夜色已黑,不可能再出去寻找。妙风翼安慰说道:“小月现在一定到山下了,下了山她就可以坐车,你们不用太担心。”
这话大部分是对天棋说的,其他人表现都还镇定。我走到天棋面前,蹲在她的轮椅边。
“孙良月已经下山了,她昨天晚上亲口告诉我的。她说她不想再待下去,没办法开口,只能选择悄悄离去。”
天棋面露疑惑,“为什么没办法开口呢,我又不会拦着她。”
是,你是不会拦她,但你的眼神能够拦住任何人。
朝悯突然把我拽起来,力道之大使我差点摔倒。“你知不知道这山上住着一个疯子,刚刚杀了敲钟的老人。孙良月她一个人下山会很危险。”
犹如一道惊雷掉入脑海,我才想起来这件事。在场所有人把目光投向房间正中央,在炽热的聚焦之下,我听见自己的嗫嚅声像蚊子叫:“我、我不知道。”
不,我本来应该说忘记了或没想起来,这样才比较有说服力。昨天明明和他一起发现的尸体,怎么会不知道呢?朝悯愤怒的眼光突然变得冷淡,仿佛发现了我的本质,连生气都没必要。
我拉住他不让离开。“你别走,我现在就去找她。”
“不用忙了,反正你找不到的。”他说。
我不得不闭起眼再次重申,“当时真的没想到。我一直在想些别的事情,脑海里很乱——”
“乱到把所有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帮我说了下去。
妙风翼挡在前面,“你给我马上闭嘴。”
朝悯一步步走近,“轮不到你来说话。”
“更轮不到你来教训和寅。”妙风翼丝毫不退让,平时温文尔雅的风度化为冷酷凌厉。和睦友好气氛一戳即破,即使没有尖锐的矛盾对立,我们依然相处不好。
曾经陆南川告诉过我,不喜欢一个人也没必要表现出来。当时我上初中,因打架而鼻青脸肿。陆南川帮我涂药水,一边涂得我脸上红红紫紫一片,一边啰啰嗦嗦训了一堆话。后来的后来,也就是现在,我只记得上面那一句。讨厌一个人也没必要表现出来。换言之,不喜欢并不代表不借给他水笔修正带,不与他说话,不分给他你唯一的那块巧克力。不喜欢也可以友好相处,喜欢却变得分崩离析。
是不是我对孙良月的不喜欢表现得太明显。
第二天孙良月没有回来,全体男性出动寻找。虽然总共只有三个,沿着下山的那唯一一条路也就够了。等到中午,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是下山的路被泥石流冲坏了,无法通行。而眼尖的朝悯在路边捡到了孙良月的一只发卡。
似乎这几天总在寻找什么人,那只发卡带来不祥的预兆。
我决定独自一人去找她,被司机最先拦住。
“如果你丢了,我们还要找你。”他立在门口像一尊石柱。风之馆的大门几天没有清扫,长出了茂盛的蒿草。
我从他旁边穿过,“不用来找我,丢了你们就当我从来没来过。”
“何必因为一个人而对生活生气,除非那个人的重要性超过了所有人。”
他果真没有阻拦,这句话却让成功地让我停下了脚步。
“那么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呢?”
他笑了笑,似乎我不知所措让他感到高兴。“什么也不用做,等待事情发生。”
“等待。”
“该来的都会来,包括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认定这是一句故弄虚玄的话,生命中听过至少不下三遍。虽然每次都不是对我说的,其中的道理究竟没变。司机先生的话也许更有说服力,更值得相信,然而相信对我也成为一件具有威胁性、非得再三考虑的事情。我决定下山,走到半路遇见了朝悯。他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出现,一路跟在后面,直到我们面前出现那被泥石流冲垮的路。
走不成山路,还可以选择树林,这是我早就有的想法。而孙良月应该和我想的差不多。
“这是下山的路线,顺着纸上的标记走,半天就可以到山下了。”进入树林之前,朝悯把一张旧纸条递给我,上面是用圆珠笔画出的图案。
“你什么意思?”我没有接。
“意思很明确,祝你一臂之力。”他竟然还敢在我面前笑。
“你想说昨天晚上之所以那样说话,就是为了把我气走?”我的语气充满了嘲讽。
他嬉皮笑脸,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嘴贱皮厚的朝悯。上前一步拉起我的手,用恋人般的低声耳语道:“其实我早就想把你气走了,只是一直狠不下心。”
在那个心字出口的瞬间,我赏了他一拳。
竟然在,玩我啊。
朝悯猛地弯下腰,险峻山崖离他身后只有一步。寂寂山林阻隔了人世间的尔虞我诈,却也在以自己的方式上演着竞争与欺骗。 他捂住心口,抬起头来看着我说:“真正玩我们的,是天棋。”
朝悯说天棋在我们的食物里下了能让人上瘾的药物,计量很少,只为了瓦解我们的毅力,一天一天在这里待下去。他说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寂寞,因为一个人在山上住的太久。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些,他拿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说:“这是杨阿姨每天的菜单。”
杨阿姨每天要准备八人份的餐饭(连上她自己),各人口味都有偏差,准备一份菜单对她这种年纪大的人来说是有必要的。但菜单必备栏里其中写了一种植物,罂粟。
回到风之馆,官夏紧盯着我,对我的出现露出惊讶神情。也许是觉得我早该离开了,她和朝悯都知道天棋的秘密,却瞒着不说。我朝她露出笑脸表示安心。此时官夏和天棋并列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一边剪裁手里的拼布,一边欣赏外面的花花草草。我把妙风翼叫来,加上打扫卫生的杨阿姨,总共五个人。还少了司机先生,不过他那个人在场也不说话。加之他什么都知道,在场似乎没有多大意义。于是人物勉强算是齐了。
我站在房间正中间,清了清喉咙,说:“有些事情放久了很容易忘记。当初来到风之馆这栋别墅,天棋说过要请我们帮一个忙。这个忙我一直没有帮掉,心里为此感到愧疚。但是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看了看大家,表现都很平静。妙风翼甚至带着他那惯常微笑的神情。这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家伙。我想。
“关于群美夫人的死,一直是天棋心底的一道疤,一个疑问,天棋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作为一个事件发生十来年后的旁观人,我不敢妄加猜测。只是心里有些小小的疑问。不知道在场的人愿不愿意回答。”
天棋问道:“在场的人是指我吗?”
“当然,不过不只你一个人。”
她拍了怕胸口,紧张的表情掠过脸庞,“我最怕一个人被提问了,感觉像是犯罪嫌疑人。”
我不由得微笑,心想还真是能装啊。
这时杨阿姨提出她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再待下去了。拖着扫把要走,我说道:“今天您老人家就不用忙了,我们准备了干粮,不用再吃您做的饭。”
她的胖脸皱了皱,随后勉强露出笑颜。“在家住着,吃干粮多不好。”
“干粮洁净卫生,起码不会使人精神产生依赖。”
杨阿姨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呆呆的脸庞变得惊恐。惊恐是应该的,任何人做了坏事都应该害怕,至少还有的救。而天棋却依旧表现出自己是个不谙世事、满脸好奇的小姑娘。
朝悯站在饮水机旁,咕咚咕咚的喝水,仿佛故意要制造点噪音打断我。先前我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将说什么。当然我还在生气。
“和寅,你是不是该休息了。”官夏小小声说。
瞪了她一眼,知情不报的事还没找她算账,竟敢和朝悯联起手骗我。官夏讨好的一笑,老实坐回椅子上面。妙风翼为她拿开椅背上的包包,我便直接问道:“请问妙风同学记不记得,我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一名同学。”
“我现在也正是你的同学。”妙风翼玩起了文字游戏。
“不是指现在的同学,而是小学同学。”我说,“名字我已经忘了,到现在我只记得,她是一个性格羞怯、眼睛大大的可爱小女生。”
房间里静了两秒钟,其余的人把目光投向妙风翼,似乎觉得这一特征确实符合他。妙风翼并不生气,眼睛里盛着笑意,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了令尊手机来电显示的图片,图片里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与我记忆中的小学同学一模一样。”
“既然说了是小学同学,说明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她。隔了这么多年,和寅怎么敢确信自己的记忆完全可信。”
妙风翼不紧不慢的反驳,切中要点。我想一般人到现在应该是怒火中烧了,他还能够悠闲地喝着咖啡,妙风家的人定力果然不一般。
第十六章
“你说的没错,记忆不一定可信,只有证据能够证明我们做过什么。我的家里正好有小学时代拍的游玩照,很久没有拿出来看了。但是我相信,里面一定有穿着蓬蓬裙的可爱小女生身影。”不知怎么回事,越说我的口吻越变得讽刺,可实际我并没有讽刺他的意思。也许一般人看来男生扮成女生是一种耻辱,但七八岁时只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我也不觉得他是自愿的。
“后来看到了走廊墙壁上挂的妙风家族杰出人物照片展览,我产生了一个怀疑,为什么这些人全部为男性?难道这个庞大家族还依从旧时代观念,重男轻女。或者家族里的女性鲜有成就?我不觉得是这样的,一个顽固守旧的团体是发展不下去的。况且几十年前
妙风赫是那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依旧得到了足够的发展余地。我想,女性在这个家族中也许有着特殊的地位。这种地位只要稍稍一问就能打探出来,妙风翼、天棋,你们都是知道的。”我看向他们兄妹两个,“但你们不会告诉我,所以我也没有问过你们。”
妙风翼换了更加舒服的站姿,“那么,和寅现在想知道吗?”
“你确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说?”我问。
“这里的所有人也就只有你而已。”他说。
朝悯冷冷的发出声音,“有些话说出来之前,要仔细想想别人会不会信。”
妙风翼语气依旧,“昨天我为了和寅,连绅士风度都放弃了,还不值得信吗?”
似乎为了防止他们再次抬杠,官夏飞快说道:“竟然今天是听和寅的,就让和寅来说吧。”
天棋将轮椅往前推了一小步,“其实,我并不比哥哥知道的少哦。”她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兴奋,兴奋于即将开始的任何斗争。
“荣誉墙上的照片,全都为地位重要而又有直接血缘关系的男性,但没有一个人是妙风家族的家主。因为,家主这个地位只有身外长女的女性才可以担任。除了担任家主的人,其他女性家庭成员没有任何地位。”如同自然界的蜜蜂,妙风家是用这种方式运行和管理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会一来看见大门上奇特的蜜蜂雕刻图案,也解释了天棋为什么会住在山上,以及,妙风翼为什么会被扮成可爱的小女生送去学校。
我接着说:“正是如此,天棋需要独自住在风之馆接受非同常人的训练,而妙风程宣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机会管理家族,像父亲妙风赫那样大展宏图。但当时妙风赫已经因为自己的失败而落马,也因为越权而受到了必要的惩罚。妙风程宣先生明知故犯,在妙风翼八岁那年被拉下副族长的职位。”
妙风翼说:“我们家没有副族长这个职位。”
“那就是别的重要位子。叫法可能不一样,但性质是不变的。”我说道。
“然后呢?”
“然后他来到了凉钟山,找与自己分居多年的年轻妻子。”我想接下来的话是孙良月十分愿意听的,可惜她不在,“群美夫人对自己的丈夫态度冷淡,与之前的许多次不一样,她甚至不愿意与他争吵。那天下午妙风先生送了女儿一件小礼物,群美夫人立即生气。这不算什么,反正她这几年的生命都是在生气中度过。妙风先生本来不在意,可是后来他发现了不对经,甚至发现了,自己的妻子有外遇。对象,正是常年住在山上修剪花草的小花匠。”
天棋说过,小花匠是另一个陪伴他们的人。她没有描述过他长什么样子,没有描述过他性格如何。也许因为她年纪小,也许有意不说。但我从群美夫人那一本本玫瑰花种植手册、爱情诗集、甚至是零散日记中已经看出来了。有些字迹与别的大多数字迹不一样,我怀疑甚至就是由小花匠写的。群美夫人的合法丈夫年纪长自己许多,她想找一个年轻漂亮的,这是情理之中的愿望。妙风先生天性风流,也许对感情疏淡的妻子出轨并没有平常丈夫的愤怒。但当时他被撤了职,事业受到重大打击,再无所谓就不合理了。
天棋不知不觉收起了天真表情,注视着我,说:“你想说是我爸爸杀死了妈妈?”
“不,我只想说她不是自杀死的。至于他杀还是意外身亡,我永远不可能知道。”
气氛变得凝重,每一个人心里都自己的想法。而我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谈论别人的母亲他杀还是意外死亡,好像真的挺欠揍。
“那天晚上天棋闻到的佛珠香,确实不是幻觉。因为群美夫人那晚根本没有自悬白绫,她只是,和小花匠一起私奔了。”
杨阿姨发出一声惊呼。也许她猜想过前女主人是怎么死的,却没有想到做过这样伤风败俗的事。
“走之前她想要看看养了八年的女儿,这是人之常情。但没有想到会给敏感的小女儿留下又一个八年的疑问,困扰了她那么久。那晚群美夫人没有走成,他们在山道上翻车了。汽车残骸至今留在某处隐蔽的山坡下方,如果各位想看的话,完全可以让司机先生带路。”
说完这句,我看向出现不久的白墨。他脸上毫无表情,直直的站在门道口。
天棋挥了挥手说:“不用看了,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我只是推测而已,天棋何必如此信任呢?况且还有最重要的没有说。”
“不用说了。”她道。
也许这句才是她真正想说的。但我们都能够猜得到,好好的车为什么会翻?狡猾老练的妙风程宣怎么会让妻子就这样逃走?缺少证据,谁都不能肯定妙风程宣在车上做了手脚,但谁都会怀疑他做了手脚。
白墨说道:“我在山上发现了孙良月小姐的一只鞋子。”
朝悯站了起来,“在哪里?”
“一座山洞旁边。洞口很小,我怀疑里面有人,可是进不去。”
很明显他需要帮助,谈话自然而然被打断。走之前天棋叫住了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有说。”
“为什么群美夫人会抛弃你?”
她抬了抬下巴。
“这么多年,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是的,早应该想明白了,不肯承认而已。曾经我在山洞上方的隐蔽草坡发现一座小小的坟墓,那才是群美夫人真正的女儿,也就是日记里所说的静静。可惜一生下来就死了,于是找来别的孩子代替。按照傅群美那种性格,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留下来。
天棋颓然坐在轮椅上面,低下了头,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没有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大。
不过我没有时间再来照顾她,跟着司机来到了他所说的山洞。洞口确实小,连朝悯那样的大男生都钻不进去。任务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准备进去的时候,朝悯拿给我一块石头。
圆圆的云母石,很漂亮。
“干嘛?”我说,“用来防身是不是太小了点。”
“不是用来防身,是用来保佑你的。”云母石中间穿了一根红线,他特意套到我的脖子上,“上次辛辛苦苦帮你从水里捞上来,竟然不要。这次无论如何得戴上。”
他说的是林中烧烤他跳进湖里那件事,为了防止他起什么狼心,不久我确实把云母石放在了他房间的桌子上。当然这也成了朝悯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开始。看了眼黑黢黢的山洞,我朝他点了点头,把云母石戴好。
侧着身子爬进去,一开始甚至直不起腰。火把稳稳地燃烧,表示这地方空气还可以,只是闻起来不怎么舒服。
头顶上方滴着水,凉凉的砸在我的脖子上。
司机说他在外面听见了声音,所以才怀疑这里有人的。我却什么都没听到。按理说孙良月无论如何不会选择这种肮脏黑暗的地方藏身,正常人都不会,除非被什么东西追赶。我试着叫了几声,声音像融进了海绵,不发出一点儿回响。过了一会,黑暗不那么明显了,角落里有小老鼠的唧唧叫。我的脚踩进水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
立即把脚**,摸到脚背边缘肿起来一小块,但没有流血。
我觉得走到这么深已经可以了,孙良月不可能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然后跳出大喊一声我在这里。否则她不死我也会把她掐死。遂决定往回走。但没有想到,危险就在这时发生。
一块石头击中了我。
他想砸的是我的头,被我躲了过去,砸中了肩膀。顾不得疼痛,我飞起一腿,险险的踢中了一条腿。那是人的腿,精瘦,似乎还没穿什么衣服。我的脑海中飞速掠过一个野人的形象,这个野人因为精神问题而越发凶险和疯狂。攻击接连不断,一次比一次靠得更近。我始终没有放弃手里的火把,不断朝他挥舞着。火光熊熊,时而照出一张污泥斑驳的脸,时而是披头散发中凶恶混沌的眼神。
一声怪吼,野人和我各占据石壁的两边。
其实这地方离洞口不远,进来时我走的很慢,于是试着发出声音,让外面的人能够听到。
可洞口始终没有回应,野人逼视着我,渐渐向这边靠近。
我刷的伸出火把,心想他妈的攻击欲还挺强。火把光芒闪烁了一下,哔啵乱响,竟有渐渐熄灭之势。
完了。心底咯噔一动,火把灭了拿什么对付他?
没有想到的是他比我还没有耐心,突然向前抱住了火把中间,顾不得剩余的火会烧到他的脸,想把东西直接从我手里抢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亡命之徒不管对手有多强大。他就是那个光脚的亡命之徒。
我乘势踹到了他的心窝,他顶住强大力量一动不动。一张脏脸目眦欲裂,比鬼还可怕。眼看火把要被夺去,我转了个身轻轻一松手,然后使出最大力气把那人蹬进了水里。
水池很浅,人落地发出钝响。
我不要命的往回跑,速度之快令自己佩服。但那人很快追了上来。要看要到洞口,光线触手可及,一只滑腻腻的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了我的脚。
接着就是一声嘶哑的呼叫。
毫无意义的字眼,充满了痛苦。那声音不是我发出的。
又一滴水落到了我的脖颈中间。
急促的呼吸潮水一般此起彼伏,然后孙良月清清楚楚的说:“和寅,他死了吗?”
通过依稀的光亮,能看见地上流出一滩血。我说:“快点出去。”
“我出不去。”这次她的声音带了哭腔。
我像是才反应过来,慌忙往前走了几步,摸到了孙良月的身体。她的头发黏在了一起,衣服破破烂烂,手上还有一条铁链子。我惊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神经病绑架我。”这次孙良月是哭着说出来的,一字一抽,费了很多劲才说完整。
出了洞口,我才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进来时走的是一边,而孙良月被锁在另一边洞口。幸好我慌不择路跑错了,否则只怕永远不知道她被关在里面。官夏他们几个还在原来的洞口守护,听见我在对面叫他们,很是惊讶。
那铁链不知道神经病从哪里偷的,非常结实,最后不得不砸开栓铁链的石头才把孙良月解救出来。
“我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了,附近连路都没有。可是已经不辞而别了,还怎么好意思回去。尽管每个人都知道天底下会有倒霉事,但人人都不觉得那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想哪里会有那么倒霉,正好碰见那个疯子呢。”
回到风之馆,孙良月向我们叙述她离开后并遭遇一连串倒霉事的经过,说完不忘分析普通大众的心理倾向。一屋子人围在她旁边听,必要时给予安慰,递递纸巾。只有天棋一个人不在场,回家后一直不曾露面。然而其他人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这些细节,听孙良月说着,到了夜里十一点才各自散去睡觉。
那个疯子并没有死,被拖回了风之馆。不管他精神是否存在问题,都面临着杀人绑架各项指控。让他留在山上只会伤害更多的人。司机白墨把他锁进杂物间,也就是杨阿姨之前躲起来偷偷吃饭的地方,离正屋很远,消除了一些我们的不安。拖进去时他是半死不活的,只有血已经止住。
回到房间,我发现官夏在整理衣服,于是问她是不是也准备下山。
她说:“路就快修好了,到时候我们一起走。经过了这些事,我们已经没有留下来陪伴的义务。”
官夏说的是天棋在我们饭里下药这件事。我在她旁边坐下,问道:“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为什么不早点说?”
“我也是出走回来之后才开始留心。天棋给我送鸡汤,鸡汤很美味,却跟我以前吃的不同。”
“那么妙风翼呢?你觉得他知不知道妹妹的行为?”
官夏摇了摇头,“我不愿意去想,就当作不知道吧。”
我曲起指头敲她,“你这个傻丫头。”
两个人不约而同露出苦涩笑容。这个世界上值得信任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如果妙风翼清楚妹妹的一切计谋,要有多宽大的胸怀才能继续和他和和气气说话?
睡前官夏问我:“如果我骗过你,你会不会对我很生气?”
我说:“是我骗你在先的,这个问题不敢回答。”
“可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怎么想。”
清晨刮起了风,呼呼的吹进室内。栗树随着风枝叶摇晃,摩擦着窗玻璃,发出轻微刺响。见官夏还在熟睡,我起来关了窗。回到床上的时候,她的手机闹铃再次响起来。
不知闹钟是怎么调的,才六点钟就开始放音乐。以前睡得死,我从来没有被吵醒过。这天好不容易早起了一会,关掉闹钟,多看了一眼她的手机,我注意到上面一串短信提示。
只是数字,并没有编辑对方的姓名。可我对那串数字太熟悉了,几乎本能的点开了信息。
一共六条短信。算算我们来到山上的日子,除了从几天前信号中断到现在,几乎每两天一条。第一条短信内容是这样的:官夏你还好吗?和寅呢,有没有又欺负你。上次你说她受了伤,如果你们没有足够的绷带或者创伤药,我准备了一些,可以请人送到山上。她总是粗心大意,麻烦你照顾她。
第二条这样说:未来凉钟区会下暴雨,你们别出门了。尤其通知陆和寅好好在家呆着。我也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
我突然明白了,有时官夏为什么会把手背在身后让我说话。因为有人等在电话的另一端,想要听到我的声音却不敢与我说话。后面的短信内容表面,他根本就是通过官夏来了解我的生活。被关禁闭那晚,天上下着暴雨,我打电话让朝悯来救援,什么也没带就离开了。我刻意不去想他们发现我失踪了会怎么想,刻意让自己觉得他们一点儿也不在乎。其实,这本来就是一种幼稚的举动。很多时候,也许陆南川的教训是对的。他把我当成小孩子,似乎也没什么错。
我按下拨号键,手机画面提示着那人的号码。陆南川的样貌一寸寸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像是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电话那头响起一个字:“喂。”
是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光从声音里是听不出憔悴与否的,况且他舒服地住在家中,有什么好憔悴。心里这样告诉自己,我没有说话。陆南川仿佛感应到什么,不安地问道:“是......和寅吗?”
我能想象他现在握住电话的样子,一定是侧身站在楼梯道里,一手扶着桌面,一边将手机放在耳边。他会不悦地微皱着眉,假装看你欠修理的样子。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我说:“是我。听说你想听我讲话,现在听到了。”
他没有回应,发出轻声的呼吸。
我又说:“是不是只有我死了才能听到你一句正大光明的关心?”
陆南川语气变得紧张,“你别再胡说八道。”
我说:“我快死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和寅......”
明明不想意气用事,也不想哭的。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碰到这个家伙——就算不碰到——事情也会变得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官夏醒来的时候,我站在窗户边,手里握着她的手机。
她看见了,随即了然。走到我跟前试图解释。
“没关系,现在知道也不晚。”我说,“这个主意一定是陆南川出的。”
“南川老师他......”官夏顿了顿,黯声说:“很担心你。”
我没有回答,她又说:“那天晚上下了那么大雨,你什么都没带跑到我家里,当时我就想告诉南川老师 。可我怕他来找你,你们闹得更厉害,所以就隐瞒了他。我想正好有个地方能够让你散散心也好,擅自带你到山上来。上山之前我跑到远处打的电话就是给南川老师的,不然你以为他怎么能不担心?”
官夏抱住我的胳膊,下巴抵在我的肩上说:“和寅,我知道你一直缺少家庭温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所以我一直想用对待家人的方式对待你。既有家庭的温暖,也免不了家庭的争执。南川老师在你面前扮演严厉的哥哥形象,其实也不外乎如此。来到风之馆后,有一次朝悯对我说起你被关禁闭的情景,说你一个人蜷缩在黑暗的房间里,我对老师很感到失望,决定不理会那些短信。可是后来发现他对你那么愧疚和关心,我还是不忍心拒绝。和寅,我希望你能理解别人的爱护。这是一个人非常珍贵的财富。”
我拿开她的手,低下头说道:“你说的道理我全都懂得。”
“那你别再生气了。”她又上前抓住我,“我保证只给他回过四个短信,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透露。”
“我没有生气。”我说,“只是在想,要怎么样才能立刻回去。现在最大的危险被制服了,想要知道的谜题也被解开,我想立即下山。”
“可是山路封住了。”
“有别的路可以走。”
“那很危险。”
官夏想再阻拦,那没有用,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只有一只简单的背包,里面装着些钱当作路费。我决定回去,一刻也不停留。到头来我们都得走这条路。
原来所有的退缩,真的是有原因的。从另一面讲,从陆南川那一方面讲,退缩不也是一种新的出发吗?没有爱恨情仇,没有痴念妄想,我只是想见到他而已。
第十七章
下楼开了门,司机白墨背对着我挡在门外面。
我站在他身后,考虑一脚踢中后脑勺导致他昏迷的可能性。他瞄了眼自己的脚尖,转过身对着我说:“天色还早,回去吧,和寅小姐。”
我抓紧了自己的包,“其实我一直在设想你真正拦住我的那天,我凭自己之力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少。”
他笑了笑,“你是个大胆的女孩子,但你还小。别太低估大人,也别太低估男人。”
“这就是你那自以为是的忠告吗?”
“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向前走了一步,踮起自己的脚尖。尽管与他平视还有些困难,不过至少显得不太幼稚。我说:“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后生晚辈忠告。”
自古有句话,叫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傅群美的死,在白墨的心中无疑是最短的那一块板。是让他午夜梦回屡屡泪湿枕巾的伤心往事,是让回忆往事恨不能死的遗憾过去。如果他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么爱群美夫人的话,我显然是在惹祸上身。
不过我还是说:“因为对群美夫人的愧疚,你发誓要照顾她所爱过的人,甚至把妙风家族的密室改造成了群美夫人喜欢的风格,当作她死去之前的梦想天堂。可惜群美夫人生前没有留下一个亲生孩子,不然你真的会为他豁出半条命。但是我就不明白了,既然这么爱她,当初你干嘛要在车里做手脚,害她车祸身亡?”
白墨脸上不动声色,嘴唇却颤抖着。身后房间内传来哗啦几声碎响,天棋在满地碎渣中自己推着轮椅过来。她说:“原来真的是你,白叔叔。”
听不出多少情绪,似乎只是为了证实这一事实。白墨嘴唇颤抖了几下,发出嘶哑的声音。“这是我的任务,很抱歉,天棋小姐。”
我说:“你也别怪他了,天棋,他的难过并不比你少多少。”
“是啊,难过。难过能说明什么?再难过这么多年还不是过来了?”
“我当时只是想制造车祸的假象。”白墨终于肯说出埋藏在心中八年的真相,“车子没有撞到障碍物,那样翻下去是死不了人的。我甚至在车祸后下去救他们,心想把夫人送到医院,只要离了这荒山野岭,总能找到机会送走她。我没有告诉她自己的计划,不是为了让她感谢我。这么多年执行的大大小小任务中,我都是单打独斗的,料想这次也能成功。哪里知道夫人没系安全带。她竟然不系安全带,直接被甩出了车子。那小子倒是活了下来,成了植物人。你们说奇不奇,到现在我还去医院看他。有时我很久没去了,先生还会提醒我。因为他的心里也愧疚。先生不是冷酷无情的人,他当时气混了头,任何人都有这种时候。”
天棋说:“那你们后来骗我说她上吊死了,仅仅是为了找一个体面点的理由。”
我想除了为国捐躯或舍身救人而亡,也没有什么死去的理由是体面的。相较于上吊自杀,这件事起码还能给后人一个警示,那就是坐车一定要系安全带。
白墨说:“这是凉钟区的一个传说,据说自悬白绫者能够留下灵魂,永远守护在生前的某个地方。”
手上沾了太多鲜血的人,最终对血产生无端的畏惧。切断太多生命的人,最终匍匐于鬼神。群美夫人的灵魂真的守在这里吗?那么她为什么不帮助我下山呢?她也有过喜欢,有过爱情,应该理解喜欢那个人,急切想去看他的心情。
官夏下楼来走到我的身边。我对她摇了摇头,她没有理我,对天棋说:“你不能伤害她。”
天棋笑了笑,“官夏姐姐别把我想得太可怕了,我好歹还叫你一声姐姐呢。我跟和寅姐姐无冤无仇,甚至她帮我解开了疑惑,我应该感谢她才是。怎么会伤害她。”
“希望你说到做到。”
“所以,我更不能放她走。”天棋抬起脸,形状姣好的大眼睛射出凌厉光芒,“昨天和寅姐姐说了那么多,只有一句是和我心意的,那就是孤独。说真的,我一个人住在这山上真是太孤独了。你们能想象吗?一个十六岁少女,从小到大没有一个朋友,从不知道什么叫作游戏。幸好今年夏天你们来了,不然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安全长到十八岁,当上妙风家族的家主。我很喜欢你们,也不想伤害你们。然而另一方面,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我立即说:“其他人什么都不知道,你很清楚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说的是群美夫人的亲生女儿的问题,这几乎是所有这些谜团中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查这件事的人不止我一个,所以昨天回答天棋的时候我只说了句你应该能猜到。如果昨天当众宣布她不是亲生的,或许我压根儿活不到今天早上。昨天在被窝里就被暗杀了。
官夏面露疑惑之色,天棋紧盯着我,问道:“可以相信你吗?和寅姐姐。”
“完全可以。”我紧张地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我也不是容易被利益诱惑的人,你很清楚。”
“我清楚的是,人的本性是如此的脆弱。”
“不是的,每个人与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你看到的世界太少了。”
“我看到的世界少!”天棋突然凶狠的尖叫,“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知道我遇到过多少丑恶的事情吗?说我见识少,你们这些温室里长大的烂草!”
不是应该说温室里长大的花儿吗?嘴巴毒的人果然用词不一样。
“说实话,昨天你所说的大多数情况我早就知道了,除了母亲的死,和自己的身份还有一丝不确定,我真的没有多少忙请你帮。所以你也别在我面前摆出救命恩人的架子。妈妈和那个臭栽花的抱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在门外面,甚至怀疑那个男人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还好后来证明了不是,庆幸的很。我宁愿他死了也不想看见他那副丑态。”天棋的表情和语气全都露出深深的厌恶,是你想象不到的会在一个十六岁身上表现出的愤恨。如果世界的最高权力掌握在她手中,我想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这个世界消灭的干干净净,一丝不留。
天棋说:“从小我对周围的每个人、每件事都保留充分的怀疑,只有四个字我奉信至今。和寅姐姐,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这时我已经不再想着往外面移,官夏还在这儿,怎么可能抛下她离开。
“这四个字很简单,就是适者生存。”
我说:“有时候信得过分极端了也未必好。你现在相信的是强盗理论。”
“这个世界不就是一个个强盗组成的贼窝吗?”
“天棋——”
“不用你来教育我的世界观,现在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带我去看看那间密室。”
“你有的是时间看。”
“我现在就要看。”
天棋点了点头,司机上前一步走进了我,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用纽扣开了密室的门,天棋表情阴沉沉的,只跟在后面。也许怪自己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也许怪白墨瞒着不说,她一句话都没有。
密室和上次来看见的没有两样,甬道两旁的壁灯永恒地亮着。地面传出一行人的足迹回音,越发显得阴森诡异。
到了尽头小客厅,找到上次朝悯所说的隐蔽的楼梯,我们顺着楼梯往下走。可惜楼梯上没有灯,脚踢到一只油桶,油桶滚落下去,发出巨大噪音,差点害得官夏摔上一跤。官夏抓着我的手臂悄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地方。”
我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有钱人嘛。”
进来的时候司机就已经关上了密室门,他放心的走在前面。到了地下一层,也就是地面上的二楼,该有的灯光都亮了起来。天棋问道:“这些都是你安排的?”
白墨回答:“全都是夫人生前的愿望。”
“光有愿望完不成事。”天棋说。
司机谦虚地低下了头。
“我也觉得妈妈喜欢这些。”
扶摸着一块上等的翡翠门把手,天棋喃喃自语。翡翠在略显苍白的灯光下发出莹润光泽,显得清冷寂寞。其余几扇门上也都是相同的翠玉。推开门,里面的设计无不古色古香,精致典雅。
到了地下二层,我们站在了一圈环形楼梯上。中间是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房间犹如漂浮在暗中。走廊的上灯光能见度很低,看自己的手都显得模糊。随意推开一扇门,里面不再是能够认出的样子。有一间像是新房,挂着大红色的窗帘、床幔,铺着大红色的地毯。整个屋子像是含着血即将冒出来。
而另一间屋子又空旷至极,唯一的家具是一口长方形箱子。有人的身体那么长,人的身体那么宽,黑色油漆表面,苔绿色边缘。官夏伏在我耳边问:“是不是,棺材啊。”
我被她吓得腿一抖,扶住了墙壁,说:“这么好奇去问制造者,他就站在你面前。”
司机先生表情凝重,微低着头。进来后他一直是这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也只有天棋敢随便发问,不过她的问题并不多。突然想到什么,天棋转向我说:“和寅姐姐,你说下半辈子住在那口箱子里,算不算一个好去处。”
我的腿又是一抖,不过这次坚强得没有扶任何东西。
“你是在说我,还是死人?”我问道。
“任何人死了,不就成了死人吗?”她轻描淡写。
“天棋,我觉得你不用对生命一副漠视的样子,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输不起。”
“真正输了也就输得起了。”
“是吗,那倒值得较量一番。”
我的脾气被激上来,不再退让。天棋哼了一声,继续看别的东西。这一层有一间房间是最大的,布置也最正规,生活用品齐全,和真正住人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墙上挂着美人画,统统为穿旗袍的女子。朝东一面墙边摆着一条长长的香烛案,桌前烧着两根粗大的红烛。美人在烛光中的俏脸,仿佛流着泪。
床幔绣着龙凤图案,似乎有厚厚的几层,珠帘一直垂挂到地上,轻轻吹了一口气,便发出叮铃脆响。天棋向那巨大的床铺靠近,白墨叫了她一声。
“床上有什么东西?”天棋背对着他问。
“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妈妈的尸体不在上面?”
她真的很敢问。
白墨低下头说:“夫人已经被安置进了家族陵园。”
那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天棋推着轮椅向床铺靠近,揭开布幔。一道黑影窜出,整个扑倒了天棋,两个人倒在地上,轮椅翻在一旁。
白墨立即冲过去,我飞起一脚踹到他的腿弯,他趔趄了一下,我紧接着又是一脚。后来白墨对我说:你这丫头真够狠的,是唯一一个连踹我两脚的人。我告诉他再厉害的高人都有被偷袭的时候,你快点对这个满是黑拳的世界绝望吧。
那黑影与天棋双双倒地,很快就控制住了腿有残疾的小姑娘。把她抱回轮椅坐好,朝悯哈着腰道歉,“不好意思啊,下来的时候猛了点,没照顾到你,真不好意思。”
天棋瞪着他,嘴唇抿了又抿,终于把骂人的话忍住。
官夏惊问:“你怎么会在床上?”
“本来是跟着你们进来的,不过之前来过,下楼的时候提前了一步,超车了。”
“那你现在在干吗?”
朝悯像是才想起来,急忙过去掐着天棋的脖子,“啊对了,本来是为了解救你们两个来着。”
“算了吧,等你解救我们两人的灵魂都苍老了。”
官夏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朝悯那副三天前吃剩下的黄花菜的衰样儿,说解救我们,是开国际玩笑吗?天棋的头转来转去从不同角度瞪他,他跟随着变化一一给予回应。接着妙风翼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们却没法再当成这是一个玩笑。
妙风翼安安静静站在半明半暗的房间中,温声说:“天棋,别再闹了。”
天棋立马转身看着他,轻叫道:“哥哥。”
“看到了想看的,听到了想听的,天棋还想要什么呢?”妙风翼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丝悲伤,“是不是我这个哥哥当的太不称职,让天棋这么难过。既然如此,以后我就留在风之馆陪着你吧。”
“哥哥......”
“我并不是适合当妙风家家主的人,从小到大都这么觉得。因为天棋受得苦我没有经历过,天棋忍受的孤独我也没有忍受过,我知道自己不配这个职务,所以一心期待天棋长大,长大后一直陪在你身边、帮助你、充当左膀右臂。可我没有想到,原来这个位置让天棋这么难过。”
“不是这样的。”天棋的反驳很小声,完全不见了开始的气势凌人。
“我真的不想见到天棋伤害别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然后天棋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她不停的小声啜泣,眼睛红红的,没人上前安慰。不得不说妙风翼的出现实在是太及时了,无异于雪中送炭。
我们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司机白墨最先叫了一声,什么味道,然后不顾一切的往上层跑。其他人跟着他,越往上那气味越明显。没错,是烟雾,呛人的烟雾。噼噼啪啪的声音陆续传来,伴随着不祥的火舌呻吟,风之馆着火了!
我们拼命往地面上跑去,到了一楼,发现浓烟从门缝外面腾腾冒进来。白墨顶着危险最先跑过去开门,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开。密室的门竟从外面被人锁住了。一连串脆后拉朽的倒落,伴随着最后一声巨响,最大的一棵古树倒下了。接着我就听见了那疯子的尖笑。如同锯齿啃食着玻璃,那尖锐刺耳的音调显示着外面那个人有多么疯狂。他放了火,他要烧死我们所有人!
官夏害怕的抓着我,我跑到卫生间,拧湿能看到的毛巾,递给所有人。然后把外套脱下来沾湿,披到官夏身上。
朝悯接着把他的外套脱下,二话不说扔给了我。我看了他一眼,仿佛我们今生第一次相遇。
妙风翼把天棋从轮椅上背起来,告诉她没事。天棋哭喊道:“那个疯子,怎么办?”
虽然我现在很想甩她一巴掌,碍于形势,也只好忍住了。我想起了一个地方,大喊一声:“跟我下来!”立刻呛了满嘴的烟。
我们跑向底下一层,那儿有一间厨房,通风口通向花园地面,使我们唯一的求生之路。疯子的尖叫在背后追逐,估计几十里外的住户都能听到。风之馆的这场大火,被誉为十年来凉钟山最大的灾害。不仅把别墅烧成了一片废墟,连附近的果园、树林都受到牵连。由于是人为引起的,不免引起周边地区的百姓非议。说什么别墅主人行为不端,什么违法赚黑钱、窝藏罪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条条猜测都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没有求证的依据。只有疯子的尖叫在某些阴暗的时刻还回荡在山上,成了夜路旅人的担忧恐惧,成了风一般的警示与传说。
回到火灾现场,我们到了地下一层小小的厨房。通风口面积很小,白墨用锤子把铁栅栏完全砸了下来。最先扶官夏上去,她上去之后来接天棋。无奈官夏力气太小,一个人接不动,于是妙风翼在她之后上去。朝悯让我站在他的肩上,我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掠身抓住了洞口。
到了上面,让妙风翼先带两个女孩子离开。花园并没有着起来,可四周都已是熊熊烈火。我趴在洞口等了一会,还是不见朝悯上来,于是身子探进去,喊道:“你们两个快点出来。”
烟雾飘进厨房,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白墨尽力抬起头,似乎在告诉我朝悯受伤了,他一个人没办法把他送出来。我急得满脑子汗水,心想怎么办怎么办?随即四处找绳子,指望能把他们拉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一根,却让火烧断了。骂了一声娘,我往头上猛泼了身水,然后跳进洞里。
朝悯果然是受伤了,大腿血流如注。他让烟雾呛得失去意识,整个人倒在墙角。我对司机说:“这墙根有条绳子,你先上去,我在下面扶着他,然后你用绳子把他拉上去。”
白墨说:“呆在下面很危险,还是你先上去吧。”
我说:“妈的上去我又拉不动。”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朝悯那个一米八身高下的体重确实不是我能对付的。白墨上去之后,探下头来。我一边用毛巾捂住嘴,一边把绳捆在朝悯的腰上、腿上各缠了几道,迅速弄出个五花大绑。然后扶着他,使他始终保持头部向上。如果一不小心横过来了,那他就永远都别想上去了。
双手脱离朝悯的一瞬间,我的整个身体摔倒了地上,连灵魂也一同倒地。烟雾呛得我头好痛、好重,我想自己再也起不来了,就这样安歇吧。想到陆南川,那无尽的困乏中激荡起一丝不甘。我还没有见到他,怎么能离开呢?真的、真的很想见他一面呀。
火光隆隆,炽热的光亮中,我似乎见到了想见的英俊眉眼。我试图触摸他的脸,结果只碰到空虚,我说:“你终于肯来看我,在我快死的时候。”
他抱起我的身体,发出轻声叹息,“陆和寅,你总是把自己折腾到狼狈不堪的样子。”
是啊,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个人在后面看着我,关键时刻站出来,帮我解决所有麻烦。我太习惯这种依赖,越来越害怕失去,于是只能把自己变得更坏、更糟糕。我希望引起你的关心、注意,希望你像从前一样责备我、保护我,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只会做个无能的大麻烦。
陆南川的脸在火光里越来越透明,最终消失于一片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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